翌日,清晨。
风雪初歇,长平街陈家小院笼罩在清冷的晨光中。
陈庆看着母亲韩氏忙碌的身影,沉吟片刻,终于开口。
“娘,我打算去府城。”
韩氏正擦拭桌面的手顿住了,猛地抬头,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舍:“府城?那么远……什么时候去?”
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“三天后动身。”
陈庆缓缓道:“时间或许会久一些,我会照顾好自己。家里留了足够的银钱,您安心住着,有什么难处就去找程明,或者师父。”
韩氏眼圈瞬间红了,千言万语堵在喉头,最终化作一声长叹,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:“娘知道了,你爹……唉,你要平平安安的。”
她明白儿子的志向,更明白想要出人头地,走得越远越好。
但陈庆自幼没离开过她,这一瞬间仿佛空落落的,好像少了点什么。
安抚好韩氏,陈庆如往常般来到周院。
院内弟子们仍在低声议论着最近的巨变,气氛却已不像此前那般凝重紧张。
高林商会这棵大树倒了,压在周院头上的阴霾也随之散去,弟子们终于又能像从前一样挂职谋生了。
周良也轻松了不少,此刻正坐在院中老树下,慢慢啜饮着一杯热茶。
就在这时,陈庆瞥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。
正是此前在院内难得一见的郑子桥和罗倩。
郑子桥见他进来,主动迎上招呼道:“陈师弟。”
罗倩也上前一步,脸上带着一丝忐忑:“陈师弟……”
想到此前种种疏离,她心中不免有些尴尬。
这两人如同院子的晴雨表,势头好时便现身,势头不妙便无踪。
陈庆只是简单回应,便向着周良所在的方向走去。
陈庆抱拳道:“师父,弟子有件事情,想和您说。”
周良睁开双眼,温声道:“什么事?但说无妨。”
“弟子打算.......”
陈庆刚要开口,话音却被院外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辕声打断。
一辆由两匹神骏健马拉着的黑色马车,悄然停在周院门前。
赶车的是个身着深青锦袍、约莫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。
弟子们纷纷好奇地张望过去。
高手!
陈庆目光一凝,心中微动。
来人眼神沉静如古井,锐利似针芒,体态松静如古树扎根,脊如大龙,步履无声却落地生根。
一股无形的压迫感,如同蛰伏的猛虎,扑面而来。
周良已站起身,看着来人,欲言又止,最终只道:“……路上辛苦了。”
中年男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声音平淡:“我姐和小雨呢?”
这人正是李氏的胞弟,李元。
“阿元!”
听到动静的李氏从后院快步走出,见到男子,眼中顿时一亮。
周雨紧随其后,乖巧地站在母亲身边。
阿姐,我来了。”
李元看到李氏,点了点头,脸上线条柔和了些许。
他的目光落在周雨身上,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:“小雨都长这么大了。”
几人寒暄两句,便移步进了内堂。
周院弟子们看着这一幕,更是窃窃私语起来。
从方才对话看,来人应是师父的妻舅,他们从未听说过此人,但看那气派,绝对是个高手。
有弟子跑去问孙顺,孙顺也是茫然摇头,表示从未听师父提过。
陈庆见状,只得暂时按下话头,准备稍后再禀。
不多时,一位负责端茶倒水的弟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,压低声音对众人道:“不得了!刚才我送果盘时听见了!师娘的舅老爷要把周师姐带去海沙派了!那可是真正的大宗门啊!”
“什么?周师姐要走?”
这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,瞬间在弟子中激起千层浪。
周雨在周院弟子心中地位特殊,是许多年轻弟子心中倾慕的对象。
此刻听闻她即将远行,众人皆感愕然与浓浓的不舍。
“海沙派……那可是真正的大宗门啊!周师姐有福了!”
“唉,以后受伤,谁给我们敷药啊……”
“周师姐走了,感觉心里都空落落的……”
议论声里满是羡慕与失落。
孙顺眼中也浮现一丝错愕与怅然,“周师妹要走了?”
陈庆亦是讶然,他清晰地听到了“海沙派”三个字。
这时,周雨从内堂走了出来。
她目光扫过院子,最终停在陈庆身上,轻声道:“陈师弟,爹让你进去一下。”
陈庆停下拳势,抓起旁边的外衫随意披上,跟着周雨走进内堂。
客堂内,周良与李元分坐主位两侧。
李元端着青瓷茶碗,姿态从容。
李氏正在里间收拾行装。
陈庆抱拳行礼道:“师父!”
“这是我的弟子陈庆,年未满十八,已至化劲。”
周良笑着介绍道:“这位是雨儿的舅舅,海沙派李执事。”
陈庆抱拳道:“陈庆见过李前辈。”
李元打量了陈庆一眼,淡淡的道:“根基还算扎实,能在高林这等地方突破化劲,也算难得。”
语气平淡,显然海沙派中,这等资质并非罕见。
周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还是硬着头皮开口:“阿元,你看我这徒弟心性极佳,又肯吃苦。雨儿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,总需要个照应。陈庆他……能否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,但意思已昭然若揭,他想让李元把陈庆也带去海沙派内门。
陈庆听闻,内心倒是波澜不惊。
他已得到庞青海的举荐信,有了进入五台派的敲门砖。
“姐夫。”
李元放下茶杯,道:“海沙派门规森严,非武举俊彦或门内举荐,不得轻入。便是雨儿,也是念在骨肉亲情,我上下打点关系,才向门中讨了一个名额,已属不易......”
他目光再次扫过陈庆,摇头道:“确是可造之材,然无根无凭,贸然带入山门,于规矩不合,于他也未必是福。”
周良闻言,心中暗叹,不再言语。
里间门帘掀开,李氏和周雨各提一个收拾好的包袱走出。
周雨已换上一身素净厚实的棉裙,发髻重整,更显清丽。
“都收拾好了?”
李元站起身,掸了掸锦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“天色不早,雪路难行,我们这就动身吧。”
“阿元……”周良声音沙哑,还想说什么。
“姐夫,保重身体。”
李元打断他,对着李氏微微颔首,“姐,雨儿我会照顾好,放心。”
说完,率先迈步向外走去。
周雨走到父亲面前,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:“爹……您和娘要保重身体。”
李氏也是红了眼眶。
周良拍了拍女儿的肩膀,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:“去了听舅舅的话,好好的。”
周雨最后看向陈庆,嘴唇微动,“陈师弟……保重。”
陈庆抱拳,沉声道:“师姐保重,前程似锦。”
最终,周雨一步三回头,在母亲压抑的啜泣声中,登上了黑色马车。
车帘落下,隔绝了视线。
马蹄声响起,车轮碾过积雪,缓缓驶离了周院门前这条熟悉的小街。
周良站在原地,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,久久未动。
许久后,周良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院中,把陈庆叫到了自己屋内。
他坐在椅子上,声音带着疲惫:“你方才说有事,是什么事情?”
陈庆深吸一口气,郑重道:“弟子三日后便要动身前往府城,今日特来向师父辞行。”
周良微微一怔,有些意外:“武举还有一年之久,你目前去府城……是否为时过早?”
陈庆回道:“弟子机缘巧合,得到了五台派内门的举荐信和信物。”
“举荐信!?”
周良眼中精光一闪,瞬间明白了。
他清楚五台派的规则,有了举荐信和信物,便等于获得了一个宝贵的‘敲门’机会。
虽然能否最终拜入山门仍是未知之数,但这对于陈庆这样的寒门子弟而言,已是天大的机缘!
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陈庆脸上:“为师……能给你的助力,实在有限。”
说着,周良站起身,走到书柜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那里有一个暗格。
他手指灵巧地拨弄几下,暗格无声滑开。
他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尺许长的紫檀木盒。
木盒古旧,散发着淡淡的幽香。
周良将其置于桌上,轻轻打开。
盒内静静躺着一株奇异的药草。
这株草约莫三寸高,茎秆呈现一种温润的玉白色,隐隐透着生机。
叶片狭长,边缘带着细微的金色纹路,如同天然的符咒。
最奇特的是它的根须,盘根错节,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赤金色。
整株药草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草木清香与大地厚重感的奇异气息,仅仅是闻上一丝,便觉精神一振,体内气血都似乎活跃了几分。
“此乃‘还阳草’。”
周良深吸一口气,道:“为师早年机缘巧合所得,一直珍藏至今,已有整整十二个年头。它蕴藏着一缕纯阳生机,对固本培元、乃至冲击瓶颈时稳固心神、补充元气,都有奇效。”
“此物药效极强,不能直接服用,最好是用于炼丹制药,留着于我也是无用。”
他拿起木盒,递向陈庆:“此去路途遥远,若在五台派遇到难以逾越的难关,或是身受重伤危及根本此物或可助你一臂之力,若实在事不可为,前程渺茫……”
周良的声音微微一顿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,“也可将其变卖,换得足够银钱安身立命,切莫强求。”
陈庆看着盒中还阳草,心中一暖。
这算是周良为他准备的最后一条退路。
最终,陈庆没有过多推辞,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,“师父厚恩,弟子铭记在心。”
周良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,拍了拍陈庆的肩膀,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沉沉的:“去吧!”
........
傍晚时分,陈庆回到家中。
刚进院门,便听到屋内传来熟悉而温婉的说话声。
推门进去,只见表姐杨惠娘和大姑正坐在堂屋里,与母亲韩氏说着话。
桌上堆放着几个包袱,散发出淡淡的咸鲜海味和米面香气。
“阿庆回来了!”
杨惠娘闻声站起,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,她指着桌上的东西:“听说你要出远门,我和娘赶着收拾了些东西。这是晒好的虾干、鱼鲞,路上耐放,也能添点荤腥。这几包是今年新收的上好海米,还有……这是我亲手给你纳的几双厚底鞋。”
大姑陈金花也忙不迭地点头,赔笑道;“是啊是啊,出门在外不比家里,吃穿都要备足。惠娘还特意去汪记布庄扯了几尺细棉布,给你做了两身贴身的衣裳……”
陈庆郑重道谢:“多谢表姐,让你费心了。”
寒暄了一阵,屋内的气氛渐渐沉静下来。
杨惠娘看了看母亲陈氏,又看了看陈庆,脸上浮现出几分为难的神色,犹豫片刻,还是轻声开口:“阿庆还有件事,外公托我带话,说……说你出息了,是陈家的大喜事。他想在你走之前,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。”
“吃饭?”
陈庆脸上的温和瞬间淡去,眼神平静无波,仿佛听到的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。
屋内气氛陡然凝滞。
韩氏嘴唇动了动,终究没说话,只是默默低下头。
大姑陈金花也面露尴尬,欲言又止。
杨惠娘看着陈庆的反应,心中了然,“外公他年纪大了,或许……唉,阿庆,我就是拖个话........”
陈庆打断了表姐的话,“表姐,替我回了吧。吃饭……就不必了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投向门外沉沉的夜色,“等我爹……什么时候回来了,再说吧。”
杨惠娘叹了口气,没再说话。
韩氏更是把头埋得更低,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。
陈老爷子当年硬逼着陈武顶替二儿子去服那九死一生的徭役,又在陈武走后对孤儿寡母不闻不问甚至多有苛待,这些旧事像沉疴的伤疤,不是一顿饭就能揭过的。
陈庆的态度,已然是念在血缘情分上最大的克制。
“唉……”
韩氏长长叹了口气,拍了拍杨惠娘的手,“惠娘,你就这么跟老爷子回话吧,阿庆……心里有数。”
杨惠娘默默点了点头,看向陈庆的目光带着理解和心疼。
“阿庆,我知道了,你路上千万小心。”
她顿了顿,又看向韩氏,“大舅妈,您也多保重身体,有什么事,可以随时来找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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