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木牌 第四十七章 褴褛赴黑水

    冰冷，刺骨的冰冷。

    不是河水的寒意，而是来自灵魂深处、如同被万年玄冰包裹的冰冷。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窒息中沉浮，如同沉入永不见底的深渊。左臂的骨纹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，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深入骨髓和灵魂的灼痛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眼睛，穿透浑浊的河水，冰冷地注视着他溺亡的过程。

    沉木牌紧贴着心口，传来微弱却持续的暖意，如同风中残烛，顽强地护住心脉最后一丝生机。鹿皮镜囊被冰冷的河水浸透，那点苦涩的清香几乎被腥浊的水汽彻底掩盖，唯有紧贴其上的《引气诀》玉简和追影使的储物袋，传来一丝微弱的、与死亡格格不入的温润和坚韧触感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，或许只是一瞬，又或许已是千年。一股强大的水流裹挟着林涛残破的身躯，狠狠撞在河床底部一块凸起的坚硬岩石上！

    “噗——！”

    剧痛如同重锤砸在胸口，让他猛地从溺水的窒息中惊醒，喷出一大口混合着泥沙、污血和河水的浊流！冰冷浑浊的河水疯狂地灌入他的口鼻，死亡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咽喉！

    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！他疯狂地挣扎起来，仅存的右手在冰冷的河水中胡乱抓挠，试图抓住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！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岩石棱角！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，五指死死抠进岩石的缝隙，用尽残存的力气，将身体一点点向上拉拽！

    水流湍急，如同无数只手在撕扯着他。右肩断口处被河水浸泡得麻木的剧痛再次苏醒，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断裂的神经。煞毒反噬的冰冷和青斑腐毒的侵蚀在河水的刺激下更加活跃，疯狂地蚕食着他仅存的体力。

    他一点点，艰难地冒出了水面。

    “咳咳咳…呕…”他贪婪地、剧烈地咳嗽着，呕出大量浑浊的河水和胃里的酸水。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，带来刀割般的疼痛，却也让他残存的意识更加清醒。

    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，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阴沉，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。他发现自己被冲到了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回水湾，岸边是嶙峋的黑色怪石和堆积的腐烂浮木。远处，界碑林那片死寂的灰白瘴气已经模糊不清，取而代之的，是更加开阔、却同样荒凉死寂的河滩和远处起伏的、笼罩在灰暗雾霭中的山峦轮廓。

    暂时…安全了？不，左臂骨纹印记那如同跗骨之蛆的灼痛和冰冷感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，锁魂殿的追索从未停止。

    他挣扎着爬上一块半浸在水中的巨大黑石，瘫倒在冰冷的石面上，如同离水的鱼，大口喘息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。他低头看向自己。

    只能用“褴褛”和“残破”来形容。

    原本就破烂不堪的粗布衣衫，此刻被河水浸泡、荆棘撕裂、岩石摩擦，几乎成了挂在身上的碎布条，勉强遮住要害。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淤伤、被荆棘划开的血痕、被妖兽利爪擦过的爪印，以及…最触目惊心的右肩断口！断裂的骨茬和翻卷的皮肉被河水泡得发白，被沉木牌延伸出的暗红色肉膜勉强覆盖包裹着，边缘处，那圈青黑色的腐毒斑痕如同邪恶的藤蔓，幽绿的边缘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。

    左臂骨纹印记在湿透的衣袖下，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，散发着惨白的光芒。

    身体内部更是糟糕透顶。煞毒反噬如同冰针在脏腑间游走；腐毒侵蚀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断口周围，伺机而动；脊椎和腰背作为“人弓”核心承受的撕裂伤，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痛楚；被弓弦割裂的右脚脚踝深可见骨，伤口边缘翻卷，隐隐透着不祥的青黑色；左手五指更是血肉模糊，指骨碎裂，几乎失去了所有功能。

    疲惫、剧痛、冰冷、饥饿…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他的意志。若非沉木牌护住心脉，镜囊那点苦涩清香维系着最后一丝清明，他早已是一具漂浮在河中的腐尸。

    他喘息着，艰难地抬起唯一还算“完整”的右手，颤抖着探入怀中那早已湿透、紧贴皮肉的破烂衣襟里。

    触手冰凉滑腻。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。

    指尖首先触碰到一块温润的硬物——《引气诀》玉简。它依旧散发着微弱的银白光芒，纯净的灵气透过指尖传来一丝暖意，在这冰冷绝望中显得弥足珍贵。

    紧接着，是一个小小的、皮质坚韧的灰色袋子——追影使的储物袋。袋子入手冰凉，表面没有任何装饰，却带着一种隔绝空间的奇异质感。

    最后，是那截沾染着污血和墨绿毒晶碎屑的、暗金色的弓弦残段，被他下意识地紧紧攥在手中，冰冷的金属触感和残留的凶戾气息，如同最后的武器。

    他将玉简和储物袋紧紧攥在右手，如同攥着最后的希望。目光投向远处灰暗雾霭笼罩的山峦。根据模糊的记忆和沉木牌上偶尔显现的简陋地图，那条奔涌的大河下游，穿过那片被称为“黑泥沼”的险地，最终汇入一个三不管的混乱地带——黑水集。

    黑水集…散修、流亡者、亡命徒的聚集地。混乱、危险，却也…可能藏着一线生机。只有逃到那里，融入那片混乱的泥沼，才有可能暂时摆脱锁魂殿如同附骨之疽的追索。

    去黑水集！

    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，瞬间点燃了他残存的意志。他挣扎着坐起身，靠在冰冷的黑石上。当务之急，是处理伤势，恢复一点行动力，并…查看战利品！

    他首先将目光投向那个灰色的储物袋。修士的随身之物，里面或许有疗伤丹药或灵石！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（其他手指几乎无法用力）笨拙地尝试打开袋口。然而，袋口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封禁着，坚韧无比，无论他如何用力，甚至用牙齿撕咬，都无法撼动分毫。

    禁制！林涛心中一沉。果然，修士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拿的。他现在的状态，根本不可能强行破开禁制。

    他失望地将储物袋放下，拿起那块温润的《引气诀》玉简。玉简入手微凉，纯净的灵气丝丝缕缕渗入指尖，让他体内翻腾的煞毒和腐毒似乎都稍稍平复了一丝。他将玉简贴在眉心，试图用意识去感知——这是最基础的方法。

    然而，意识沉入，玉简内部只有一片混沌的银白光芒，无数细小的符文如同游鱼般流转，晦涩难明。他根本看不懂，更无法理解其中蕴含的信息。引气诀…吸纳天地灵气的基础法门，对现在的他来说，如同天书。而且，他体内充斥着煞毒和腐毒，贸然引气入体，恐怕不是修炼，而是自爆！

    林涛苦笑一声，将玉简小心地重新塞回怀中镜囊旁。暂时无用，却是未来可能的希望。

    最后，他看向自己残破的身躯。当务之急是处理最致命的伤口——右肩断口和脚踝的腐毒侵蚀！沉木牌的肉膜在河水的浸泡下似乎有些松动，腐毒青斑的幽绿边缘有扩散的趋势。

    他想起了沉木牌镇压腐毒的特性。他艰难地挪动身体，用右手将沉木牌从脖颈上取下。暗沉的木牌入手温润，牌身上那道细微的裂痕似乎又加深了一丝。他小心翼翼地将沉木牌，轻轻按压在右肩断口下方、腐毒青斑最浓烈的中心位置。

    “嗡…”

    沉木牌接触到腐毒青斑的瞬间，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嗡鸣。牌身深处那黯淡的暗金纹路再次微微亮起，一股温和却坚韧的镇压之力缓缓渗透而出，如同无形的网，覆盖在躁动的青斑之上。幽绿色的边缘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遏制，停止了扩散，甚至微微向内收缩了一丝。深入骨髓的冰冷剧痛也随之减轻了一分。

    有效！林涛精神一振。他又将沉木牌移到右脚踝那深可见骨、边缘泛着青黑色的伤口上。同样的嗡鸣，同样的镇压之力传来，脚踝伤口的腐毒侵蚀也被暂时压制下去。

    虽然无法根除，但至少暂时遏制了最致命的恶化！他小心翼翼地将沉木牌重新挂回脖颈，紧贴心口。

    接着，他撕下身上相对还算完整的一块粗布衣襟，用牙齿和右手配合，艰难地将右脚踝的伤口和右肩断口处松动的肉膜边缘，用布条紧紧包扎固定。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，冷汗混合着河水从额头滑落。

    做完这一切，他几乎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，靠在冰冷的黑石上喘息。饥饿感如同火焰般灼烧着胃部。他看向浑浊的河水，又看向岸边堆积的腐烂浮木和淤泥，眼中闪过一丝挣扎。最终，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。他用右手在岸边湿冷的淤泥中摸索着，希望能找到一些可以果腹的贝类或水草。

    摸索中，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、棱角分明的东西。他用力抠挖，从淤泥里挖出了一个拳头大小、通体灰黑色、形状不规则、却异常沉重的石头。石头入手冰冷，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，孔洞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些黑色的砂砾。

    灰斑岩？林涛认出了这种常见的、蕴含微弱金属矿物的石头。但这块石头入手瞬间，他左臂的骨纹印记猛地一跳！一股极其微弱、却带着阴冷邪异气息的波动，从石头内部隐隐传来！

    他心中一惊，仔细端详。在石头一个较为平整的断面上，他隐约看到几道极其细微、如同发丝般的暗红色纹路！这纹路…和当初在矿洞深处看到的、那些蕴含诡异血丝的灰斑岩一模一样！

    血丝灰斑岩！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河滩淤泥里？

    一个念头闪过：矿吏私采！私采的矿石通过隐秘水道运输，途中散落？他想起当初赵三勒索的，就是这种石头！

    林涛眼中闪过一丝厉色。这东西蕴含不祥，但此刻…或许有用！他将这块冰冷的石头塞进怀中。多一份筹码，多一线生机。

    他又在淤泥中摸索了一阵，只找到几根手指粗细、布满根须、散发着淡淡辛辣苦涩气味的不知名水草根茎。饥肠辘辘，他也顾不得许多，用浑浊的河水勉强冲洗掉淤泥，塞入口中，用仅存的几颗牙齿费力地咀嚼起来。根茎辛辣苦涩，难以下咽，但一股微弱的热流缓缓在胃中散开，勉强缓解了那火烧般的饥饿感。

    补充了一点体力，林涛挣扎着站起。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，让他眼前发黑，但他咬牙挺住。他辨认了一下方向，沿着河滩，朝着下游黑水集的方向，一瘸一拐，踉跄而行。

    每走一步，右脚踝的伤口和右肩断口都传来钻心的剧痛。左臂骨纹印记灼痛依旧，如同无形的鞭子驱赶着他。褴褛的衣衫无法蔽体，更无法御寒，冰冷的河风吹过，带走他仅存的热量，让他瑟瑟发抖。湿透的头发黏在苍白的脸上，混合着泥污和血痂，形同鬼魅。

    他需要衣服！需要遮掩这身触目惊心的伤口和褴褛！更需要遮掩左臂那如同明灯般的骨纹印记！

    他的目光落在了怀中那个灰色的储物袋上。打不开，但…修士的袍子！追影使穿在外面的那件灰色劲装！

    一个念头闪过。他停下脚步，再次取出储物袋，目光落在袋口那无形的禁制上。他尝试调动体内残存的那一丝微弱的气血之力——那是沉木牌镇压后残留的、混合着自身血气、煞毒和腐毒驳杂不堪的微弱力量，凝聚在右手食指指尖，狠狠戳向袋口的禁制中心！

    指尖传来一股强大的反震之力，震得他指骨欲裂！但就在驳杂力量接触禁制的瞬间，那无形的封禁似乎波动了一下，袋口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！

    有戏！林涛眼中血光一闪！他不再犹豫，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！一股腥甜的鲜血涌入口腔！他将这蕴含着自身精血和驳杂能量的舌尖血，混合着口中残余的腐毒水草残渣，“噗”的一声，狠狠喷在了储物袋的袋口禁制之上！

    “嗤——！”

    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冷水！储物袋袋口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灰光！一股阴冷、锋锐、带着追影使残存气息的反噬之力狠狠撞向林涛！林涛如遭重击，闷哼一声，嘴角溢血，意识一阵模糊！

    但与此同时，“啵”的一声轻响！袋口那无形的禁制，在精血、腐毒和驳杂力量的污秽冲击下，如同被腐蚀的蛛网，瞬间崩解消散！

    禁制破了！

    林涛顾不得反噬的剧痛，立刻将意识沉入袋中。

    空间不大，约莫半尺见方。里面东西不多：三块拇指大小、切割规整、散发着柔和纯净白光、蕴含着精纯灵气的石头——灵石！几瓶贴着不同标签的丹药（林涛不认识）；几枚材质不同的玉符；几块颜色各异的矿石；还有…折叠整齐的一件灰色劲装，正是追影使所穿的那件，衣领处还残留着一点暗红的血迹，散发着淡淡的阴冷气息！

    林涛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！灵石！衣服！

    他首先将三块灵石取出，入手温润，精纯的灵气丝丝缕缕渗入掌心，让他精神都为之一振！他毫不犹豫地将其中两块灵石塞入怀中镜囊旁，紧贴《引气诀》玉简。剩下一块，他紧紧攥在右手手心，灵石散发的灵气缓缓滋养着他残破的身体和枯竭的精神，虽然微弱，却如同久旱逢甘霖，让他恢复了一丝力气。

    接着，他取出了那件灰色劲装。布料入手坚韧冰凉，带着修士特有的灵光波动，虽然不是法袍，但材质绝非凡品。他迫不及待地脱下身上褴褛湿透的碎布条，忍着剧痛，艰难地将这件对他来说略显宽大的灰色劲装套在身上。衣服的弹性极好，自动贴合了他的身形，虽然右肩空荡荡的袖管显得有些怪异，但总算遮住了满身的伤痕和褴褛。

    他将长长的袖口用力卷起，遮住了左臂那惨白的骨纹印记。宽大的衣领竖起，遮住了脖颈的伤痕和沉木牌。最后，他将那破烂的鹿皮镜囊小心地塞进劲装内层，紧贴心口。

    穿上这身修士袍的瞬间，一股微弱却持续的暖意从布料中透出，驱散了一些河风的寒意。更重要的是，一种身份的伪装感油然而生。虽然依旧残废虚弱，但至少，不再像个随时会倒毙路边的流民乞丐。

    褴褛褪去，残躯裹上修士的灰袍。林涛攥紧手中那块温润的灵石，感受着它带来的微弱滋养，望向黑水集方向的眼中，死寂深处，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、名为“生”的火焰。

    他紧了紧宽大的衣袍，将那截暗金弓弦残段缠绕在尚能活动的右手腕上，如同护腕，也如同警醒。然后，他拖着残躯，忍着剧痛，沿着荒凉的河滩，一步一步，朝着那片传说中混乱与机遇并存的“黑水集”，踉跄而去。每一步，都在泥泞中留下一个混杂着血水、污泥和决绝的脚印。左臂的骨纹在衣袍下，灼痛依旧，如同无声的丧钟，催促着他走向未知的深渊或…渺茫的彼岸。